(隨筆)風繼續吹 馬拉盞獸

風還沒來,煩躁先就來了。像一種黏膩的、無處不在的濕氣,纏繞在人的心頭。氣象報告上的那個圓,緩緩地、不容置疑地旋轉着,帶着一種科學的冷酷,宣告着一場混亂的序曲。於是,不得不推開那扇通往露台的玻璃門。

熱浪夾雜着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露台,這平日裏黃昏時分偷閒的小小樂土,此刻卻成了麻煩的源頭。那幾盆綠蘿,平日看着是生意盎然,此刻卻覺得它們的藤蔓糾糾纏纏,像無數隻綠色的手,拽着你的衣角,要你費力地將它們連同笨重的陶盆一一搬起。泥土的碎屑沾在手上,黏在汗濕的臂上。那張輕巧的摺疊桌,那幾把藤編的椅子,此刻也失了閒情逸致,成了礙手礙腳的鐵與木,搬動時磕磕碰碰,發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在抗議這突如其來的遷徙。一邊搬,心着一邊埋怨:為何要有這露台?為何要有這些增添生活情趣,卻在災難前成為負累的物雜?這彷彿是一場與平靜生活的割捨,將戶外的、開揚的,硬生生塞回室內那有限的、局促的空間裏去。每一件物品的移動,都像是在心頭壓上一塊小小的石頭。

搬完了露台的,還得應付屋內的。所謂的「備好物資」,更像是一場現代人對文明失序的微小演習。走到附近的超市,那景象是另一種風雨前的喧囂。平日從容的貨架,此刻像被蝗蟲掠過。泡麵的區位空了一大片,剩下幾種古怪的口味,孤零零地躺着;瓶裝水被成箱成箱地搬走,購物車的輪子發出焦急的碌碌聲。人們的臉上,沒有交談的閒情,只有一種專注的、略帶緊繃的搜尋。你拿兩包餅乾,我搶一罐肉鬆,彷彿靠這些乾燥的、能長久存放的東西,就能築起一道堤防,抵禦窗外那即將到來的、充滿濕氣與未知的狂亂。

我提着沉甸甸的塑膠袋回家,裏頭是餅乾、罐頭、電池和一點蔬果。將它們一樣樣歸位,心裏卻沒有安穩的感覺,反倒像完成了某種不得不為的儀式。然後是檢查窗戶的膠條,將一些重要的物件收到高處,給手機、行動電源充滿電力。這些動作瑣碎而重複,帶着一種無奈的熟練,像是生活在這島嶼上的人們,周而復始的宿命。

一切就緒,天色也沉沉地暗了下來。不是平常那種溫和的夜幕低垂,而是一種渾濁的、帶着壓迫感的鐵灰色。風開始有了聲音,不再是輕柔的穿堂風,而是嗚嗚地,像遠處野獸的低嚎,試探性地搖撼着窗櫺。我關上最後一扇窗,屋內頓時靜了下來,靜得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這麻煩死的準備工作,原來是將外在的紛擾,一點一點地收攏到這方寸之內的過程。我們把露台的閒情收進來,把街市的供應收進來,最後,把自己也收進來,囚在這水泥的盒子裏,等待着。等待那頭名為颱風的巨獸,用它不可理喻的暴力,來檢閱我們這微不足道的、麻煩死的防備。這麻煩,或許正是我們對無常世事,所做的最卑微、也最實際的一點抵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