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躺着,雲飄着,時間就過去了。躺着看雲這事,我想,定是世人眼裏最無益的勾當之一。然而這勾當偏又有些意思。對我而言,比之於聽人聒噪或自尋煩惱,似乎做這樣無益的勾當,更能得天地之真意。
屋子朝北,歪在床上往窗的斜上方看,窗外便只餘一片天,那裏無山無水,無樹無鳥,只有雲。雲來了又走,聚了又散,我歪着身子看了一陣,發現雲們不管怎樣走,不管如何散,都由它們自己決定,都與我無干。我於是便讓自己更自在些,索性躺下看它們。
這無風的天裏,乍看之下,雲似乎是不動的;待看久時,才會覺出異樣。盯住雲的一角細看,就能發覺,它們原是在緩緩飄移的,大團的雲如同慵懶的巨獸在天空中翻身,又如白胖的巨娃娃在微不可察地伸展。有時候,雲層會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它背後極深的藍,那藍深得駭人,彷彿天空的傷口。好在,那塊巨型的傷痕很快就會被新的雲絮填補。如此精妙的修補之術真令人驚歎,我想,人間最巧手的工匠怕也是望塵莫及的。
雲看久了,眼睛就會生疼。閉目養神之際,竟發覺那雲已烙在眼底,黑乎乎的一團,像不規則的墨漬,又像飄忽的鬼影。睜開眼時,頭頂上原本乾乾淨淨的乳白色天花板上便浮現出一塊黑斑,那黑斑隨我的眼珠轉動而遊移,儼然成了被我放牧,隨我心意聽我號令的我的私人的雲。
起身喝水,復又躺下,繼續看雲。在這般光景裏,竟不知不覺的消磨了一個下午。反正無事,反正我不去尋別人,也不要人來尋我,今天,就只躺着,就只看雲。
以往,會打開手機裏的某個APP,用裏面的聲音驅趕雖難得卻又難以消受的靜;今天,手機裏的節目也是有的,但我偏不打開,我怕聒噪的人聲攪擾了雲的遊行。雲自是無聲的,縱然雷雨大作,那些自雲間傳出的轟隆聲也非出自雲的本體,它們不過是雲層間電子聚集後相互碰撞的產物罷了。在我的唯心論字典裏,雲的本質就是沉默,是遊蕩,是無目的的存在,是與此時的我有點相仿的世間閒物。
我想到李白看敬亭山、陶淵明看孤雲,情形大抵也是如此吧。當時的他們,也未必是非要從山與雲中看出甚麼大道理來,不過是不願看人罷了。人看久了,便會生出厭煩,便會生出事端;看山看雲則不然,你厭了,它們也不惱,依舊立着,飄着,絕不會因你的好惡而改變行止。山和雲的這份無情,反倒讓它們顯得更可愛了。
看雲到了極處,竟看出些恐怖來。雲絮輕舒輕卷,時而如慈眉善目的菩薩,時而如青面獠牙的羅刹。但我知道,它們終究甚麼也不是,它們不過是水汽的偶然聚合。賦予它們形貌的,本是我的心。我的心止,雲便停;我的心亂,雲便亂。一時恍然,原來,看了這半日的雲,我看的不過是自己的心相。這發現頗令人沮喪,彷彿專程去拜訪高人,卻只窺見了自己的身影。
忽想到「雲自無心水自閒」這句詩來。雲果然無心?若無心,何以變幻萬方?水當真自閒?若閒,何以奔流到海?哦,不過是看雲的人無心時水便無心,觀水的人有閒時水便自閒罷了。
黃昏時分,雲染上了些顏色,灰白中透出橘紅,像是火堆上將熄的餘燼。屋內的光線愈發暗淡,黑斑在天花板上漸漸模糊,終至消失。
一牆之隔的廚房煙火已起,鍋碗瓢盆開始歡唱,而我,仍復躺着。與烹製一碗羹湯一樣,看雲也是一樁事體,且比做許多「正事」來得更為艱難。看雲須得心無一物,若有半點雜念,雲便不是雲,而成了心中的塊壘。此等「看雲」功夫,豈是在廳堂灶台間就能隨隨便便領會得到的。
這般躺着看雲,活生生做了半日世人眼中的廢人。只是不知,那些視我等看雲之人為廢人的人,從未躺下、從不看雲的人,是否是心甘情願終日奔忙的?他們熱衷於看電腦熒幕,看手機,看報表,看老闆臉色,看房價漲跌,看銀行卡餘額……或許,他們是看的東西太多,反倒無法躺下,無法看見頭頂的雲了吧。
這樣一比,我竟成了個有福的。然而這福氣實則是一文不值,任誰都可以隨便取得。只可惜,常常無人願取啊。
暮色中,窗外淅瀝聲起。起身看時,已下起了小雨。雲終究是化作水,落回了地面。它們在天上走一遭,見了無數如我這般躺着的人,和無數躺不下的人,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這一日的雲算是看完了,它們不會入我的夢,我也不必入它們的夢,若是願意,明日自會有新的雲可看。不過,明天的雲自是明天的,與今日無干,也與明日的我無干。有時候,兩不相干,就是一等一的好。
我橫豎還是躺着。看也罷,不看也罷,雲自有它的去處,我自有我的想法。這世間啊,歲歲年年,能永遠相看兩不厭的,也就唯有李白與敬亭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