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良拿起了擱在雲吞麵碗上的筷子,熱氣連隨蔥花的香氣撲到臉上,他下意識地深吸了口氣——這是他一天裡最放鬆的時刻,就像過去四年裡無數個正午一樣。公司樓下這家老字號麵家,大地魚的湯底甘洌香醇,雲吞裡的蝦仁和豬肉比例精確,入口彈牙,最重要的是,這個環境裡沒有摔東西的脆響,沒有尖銳的咒駡,只有鄰桌上班族低聲的交談和老闆在煮麵時有節奏的聲響。
他幾乎都是窩在這裡吃個麵,加一支汽水便充當午餐,看了眼手機,熒幕上是兒子小宇三歲時的照片,穿著藍色恐龍外套,舉著甜筒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他還記得這照片是他們一家難得到某個樂園旅遊時的官方產品,幾乎是被迫著購買,還外加一個鎖匙扣,最後都放在進門玄關的鞋櫃之上。
這兩件東西是他從家裡帶出來的。三個月前那個凌晨,他抱著裝著幾件衣服的行李箱出門時,只敢趁妻子熟睡,飛快地從在出門口時一手拿下。
五年前小宇出生那天,張品良在醫院走廊裡哭了。護士把皺巴巴的嬰兒抱到他面前,說「是個男孩,三點五公斤」,他看著孩子緊閉的眼睛,心情就像被灌滿了溫水。那時候妻子還會笑著靠在他肩上,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三口了。」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好像是小宇滿周歲後,妻子的情緒變得像得不可預測,前一秒還在給孩子換尿片,下一秒就會因為奶粉罐沒蓋緊而摔東西。那時張品良還以為可能是照顧孩子太辛苦,也沒有計較,不過是幾句咒罵,自己光聽不回話便是。
第一次大吵是在小宇一歲半的時候。張品良加班到十點回家,推開門就看見客廳的玩具散落一地,妻子坐在沙發上哭,小宇在嬰兒車裡還自顧自在啍著。「你眼裡還有這個家嗎?」妻子的聲音嘶啞,抓起旁邊的繪本就往他身上砸,「孩子一天沒看見爸爸,你倒好,在外面逍遙快活!」張品良本能地蹲下來撿繪本,書頁上印著的小熊一家笑得燦爛,他抬頭想說「我要出去傾生意」,卻被妻子的哭聲糾結到說不出話。那時候他已經跟家庭醫生提及這個情況,認為妻子是產後抑鬱,於是偷偷給妻子買了安神的香薰,還在網上查了好多「如何安撫產後媽媽情緒」的資料,可香薰用了半瓶,妻子的脾氣卻越來越糟。
方醫生是張品良家的老朋友,從他少年時期開始照顧他一家人,問道:「要不要帶太太來?」
「不要,我只要在她面前提及要她看病這話,似乎就已刺激到她。」方醫生點頭示意理解,也沒有再多說。張品良亦相信這不過是暫時的情緒問題,但真正讓他覺得恐懼的,是那個冬天的凌晨。他睡得正沉,突然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刺骨的冷瞬間把他凍醒。睜開眼,妻子舉著空臉盆站在床邊,眼神像一頭慌張的野獸。「你不是說要解決問題嗎?現在醒了,說啊!」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充滿了挑釁性。
張品良裹著濕透的睡衣,牙齒控制不住地打顫。他還看到窗外的一輪滿月,如此的圓滿彷似諷刺他現下的不完美。連被單和床鋪都全濕了,生了小宇後他一人搬到客房住本來為了方便妻子照顧孩子,現在卻成為她找碴子的理由。
慘白的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他看見妻子的指甲掐進掌心,紅痕像一道血印。「就你一個人睡得安樂,我呢?我要照顧孩子啊!」◇(待續/逢星期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