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月明有感   孫仲文

每逢中秋佳節前夕,窗外的便利店,照例將月餅、朱古力和紅酒陳列在玻璃櫃前,那些包裝鮮艷的禮盒與第十五屆全國運動會的小白兔造型燈飾,一同被淹沒在霓虹中,為澳門的夜晚添上橙紅綠紫的色彩──其中最搶眼的,莫過於那排小白兔公仔,它們舉着排球、揮着乒乓球拍,可愛的眼睛在夜色中不停閃爍。但我總是抬頭,望向天上那輪被冷落的明月。

回家後,我習慣坐在長方形的窗旁,每晚觀察月亮的變化。起初,月亮是瘦的,像被誰用指甲掐出的一彎蒼白指痕。後來漸漸豐腴,卻只不過是個敷衍的圓。人們照例是不經意地看看,除非到了中秋,才猛然地驚覺:「原來月亮長這樣啊!」而月亮大約也懶得計較,就這麼隨意掛着,偶爾讓閒雲吞掉半邊身子,像被咬了一口的蓮蓉月餅。

到中秋節的晚上,窗外傳來一道刺耳的聲音,原來是樓下的大牌檔。醉漢突然爆出笑聲,玻璃杯砸在桌面上,划拳的吆喝聲,混着油煙,竄進窗縫。這也算一種團圓吧──用酒精黏合的短暫親密。他們勾肩搭背,散場時卻頭也不回地走進不同的計程車。而他們離去後,我望向大牌檔旁的巴士站。日常的早晨,是人們帶着疲憊的面孔,趕着上班,傍晚是更顯憔悴的面孔,急着回家。他們擠在一起,卻又彼此疏離,如同盒中排列整齊的月餅,看似親密,實則各自裹着一層厚厚的包裝。

 此時, 我不禁回想起「樺加沙」颱風來臨的那夜,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竟然也關了門。街道忽然靜了下來,靜得能聽見雨滴敲打樹葉的細響。我想,這靜謐才是城市的本相,那些燈光、那些喧囂、那些水花,不過是人們刻意貼上去的裝飾罷了。而更令我追憶的事,就是小時候的中秋節,我總要提着燈籠到鴨涌河公園逛逛。紙糊的兔子肚裏藏着蠟燭,走一步,火光就顫一下,在巷子牆上映出搖晃的耳朵。而新一代的孩子們,舉着充電式卡通燈,電池驅動的七彩光比星星還亮。

這時,我走累了,我總想品嘗一口月餅,那發光的蛋黃,除了給我滿腹的飽足感,猶如把月亮握在手上。如今,我卻覺得雙黃月餅甜得發膩,於是泡一壺濃到發澀的普洱。月餅餡雖然甜得黏喉,但一口苦茶灌下去,舌根反而湧出甜來。苦茶入喉,竟然能引出月餅裏藏着的甘美。人生大約也是如此,沒有苦的襯托,哪能嘗出甜的滋味?蘇東坡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想來早已參透這道理──月亮終究還是那個月亮。它不會因人們多看幾眼就變得更圓,也不會因無人欣賞就淘氣躲起來。中秋過後,它依舊依時升起,按時落下,不因節日而改變分毫。人們卻不同,節前忙忙碌碌地團聚,節後又急急忙忙地分離,彷彿團圓是一件必須限期完成的任務。

夜深了,月光正斜斜鋪滿窗台,像一牀銀白的絨毯。樓下醉漢的鼾聲隱約可聞,遠處高架橋上,仍有車燈流動。這團聚的笑臉與獨處的茶杯,正正提醒着我們:真正的牽掛不必形影不離,而是像這月光──你在或不在,它都在那裏留着你的位置。那位置不必大,能容得下一枚月亮的光,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