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星途夫妻(三)  方婷

 醫院的消毒水味裡,劉旺的手一直在抖。他剛從《功夫熱浪》的片場趕回來,戲服上還沾著道具血漿,此刻卻盯著妻子纏滿紗布的臉,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嗚咽。護士遞來的病危通知書,被他捏得皺成一團,全身正在發抖,也不知是害怕或是憤怒。

 「400萬?」當醫生說出植皮手術的費用時,劉旺幾乎是吼出來的。他這幾年拍電影賺到的錢,剛夠付那套能看見維多利亞港的公寓首期。可第二天,他就把房產證拍在了醫院的繳費處,連帶那輛影迷送的限量版電單車,也拖到了二手車行的櫥窗裡。

 第一次植皮手術那天,劉旺在手術室門口待了八個小時。他從懷裡掏出個搪瓷缸,還是當年道具間那個掉漆的,裡面插著株新摘的野菊,花瓣上還沾著晨露。護士經過時聽見他在說話,像對著空氣呢喃:「等她好了,我們回廣東鄉下,種一院子的菊花。」

 二十次手術,像在日曆上釘下二十個血釘子。黃文敏拆紗布那天,鏡子裡的人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原來光滑的臉頰上爬著蚯蚓般的疤痕,左眼的睫毛被燒掉了,笑起來時嘴角會扯著傷疤抽搐。劉旺伸手想碰,卻在半空中停住,最後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那裡還留著當年拍《勁舞狂龍》時被威也勒出的淺痕。

 「還甜嗎?」他從口袋裡摸出塊薑糖,剝開糖紙喂到她嘴邊。辛辣的甜味淡淡滲出來,黃文敏突然笑了,但臉部肌肉有點拉扯,讓人看來有點猙獰,劉旺也不敢正視,這時黃文敏的眼淚在崎嶇的臉上掉下,「比你第一次給我的那塊辣多了。」

 警署的調查報告堆在他們家中的茶几上,比二十集電視劇的劇本更厚。探長第三次上門時,姓張的這位警長也是劉旺的影迷,他說:「劉先生,仇家報復的可能性最大——您在戲裡打廢了太多黑幫角色。」劉旺沒說話,只是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份檔,是一封影迷來信,其中幾封的字跡扭曲,寫著「她不配站在你身邊」。

 流言不知怎樣向四方八面發散,甚至在他們居住幾年的街區附近,亦有不少傳語。有人說看見過穿黑西裝的人在樓下徘徊,像極了上個月被劉旺拒絕合作的那個製片方的手下;也有人亂吹一統,說黃文敏紅的時候,曾拒絕過某位大佬的追求。劉旺把所有報紙都藏了起來,卻藏不住妻子夜裡的啜泣,她總在夢話裡說很痛,然後大叫「別碰我的臉」。劉旺還不敢讓女兒去探妻子,自從案件發生後,便安置女兒在外母家暫住。

 那天清晨,劉旺在廚房搗鼓了很久。他把生薑切成細細的絲,拌著麥芽糖熬成糖漿,盛在那個搪瓷缸裡。黃文敏坐在輪椅上看他,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背上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也許是他當武師時的傷痕。

 「還記得嗎?」劉旺舀起一勺糖漿,吹涼了遞到她嘴邊,「你說過,我娘做的姜糖,是能治百病的。」黃文敏含住勺子,辣味和甜味交錯綜合,刺激眼淚卻流得更暢快。

 夜裡劉旺抱著黃文敏躺在床上,能聞到她身上藥膏和薑糖混合的味道。他忽然說起拍《武林尊者》時的事,有場戲要從城牆上跳下來,威也突然斷了,他摔在鋪著稻草的地上,第一反應竟是摸一摸懷裡的薑糖——那天正是黃文敏的生日,他想早點拍完回去給她驚喜。

 「其實那天……」黃文敏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傷疤,「我看見那個人的手腕上,有個虎頭紋身,和當年那個想潛規則我的副導演一模一樣。」劉旺沒有接話,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下巴抵著她的髮頂,那裡還留著被硫酸灼過後的疤。◇(待續/逢星期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