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本該是夢想起飛的年紀。教室裏貼滿勵志標語,抽屜裏卻塞滿了寫不完的空白試卷。書包裏的分數沉甸甸地壓彎了脊背,而午後的陽光永遠停在窗外──有些座位始終浸在陰影裏,那裏的孩子,眼神早已關了燈。澳門二零二四年最後一季,二十五條生命選擇提前離場,最年輕的才十三歲。這些不是統計表上的數字,而是一個個來不及長大的故事。
每當噩耗傳來,我仍像被誰掐住喉嚨,那些昨天還在走廊奔跑的身影,轉眼就成了一張黑白照片,親友口中「多可惜啊」的嘆息。有人脫口:「有甚麼過不去的?」但我無法回答。因為每個人承受痛苦的量杯都不相同,而他們只是選擇了一條看起來比較輕鬆的路,雖然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究竟是哪一張考卷,哪一句責備,或是哪一次假裝沒看見的求救。
老一輩常說現在孩子抗壓能力差,卻很少問:壓垮他們的到底是甚麼?早上八點坐到傍晚五點的課桌椅只是開場白,補習班的日光燈接力亮到凌晨,週末的才藝班把行事曆切成碎片。同學在社群媒體曬出名校錄取通知時,自己的成績單突然變成千斤重的鐵砧。「我花這麼多錢讓你讀書,你就考這種分數?」父母的嘆息像鉛塊,比任何責罵都更早墜進心底。在這個把「完美」當作及格線的世界,平凡成了必須藏進抽屜最深處的缺陷。
以前總說「努力就有回報」,但如今在現實面前碎成一地,大學文憑只是最低標配的工牌。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一件事可以引來千百種評判。有人說思想開放了,但我卻認為,思想越開放,枷鎖反而越多。從前識字的人少,多數人的聲音就是真理;如今人人有高學歷,每個人都有一套標準,於是我們得同時討好所有人。從前,我們敢大聲說「我要當老師、做警察」;現在的孩子卻把「想做普通人」咽回肚子裏,不是沒有夢想,而是太早看穿這場遊戲的荒謬。社會遞給每個年輕人一份超人劇本:高薪、名校、美滿家庭,少勾一項就是失敗。於是「廢青」成了最誠實的反抗,而「平凡」被蓋上「無能」的印章。
深夜,唯一亮着的是手機屏幕,映出臉上未乾的淚痕。社交平台上人人光鮮亮麗,自己的痛苦卻找不到出口。「要堅強」、「我們當年更苦」、「別想太多」這些話像一間間沒有門的房間,把孤獨反鎖在裏面。我們學會對父母微笑、對老師鞠躬、在朋友圈修出完美照片,卻唯獨對自己殘忍。當「我為甚麼活着」這個問題在黑暗中迴響時,電話那頭永遠是忙音。
當整個社會只為頂尖的百分之五喝彩時,我們是否該重新審視「成功」的定義?當金字塔尖的光環成為唯一標準,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便被迫在「不夠優秀」的陰影中掙扎。這不是年輕人不夠努力,而是他們早早看透:在夢想淪為奢侈品的時代,「平凡」反而成了最誠實的生存策略。更吊詭的是,當代社會正在製造一種新型困境:過往人們可以歸咎物質匱乏,如今在基本需求滿足後,「你沒有理由失敗」的期待反而成為更沉重的枷鎖。
這個世界不算太壞,但也談不上溫柔。我們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卻承受着不同重量的期待。改變可以從一個不帶評價的擁抱開始,當孩子說「我撐不住了」,別急着給解決方案;當朋友說「很累」,不要比較誰的擔子更重。澳門有心理保健門診,有生命熱線,但比這些資源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否創造一個容許「我不行」的安全區?那些搖搖欲墜的年輕靈魂,最需要的或許不是勵志金句,而只是一句:「我懂,我在。」
生而為人,最對不起的往往是自己。我們被教導要優秀、要堅強,卻很少被允許「只是存在」。但請記得:不是所有的花都要開成玫瑰,野菊也有資格在陽光下呼吸。當整個社會都在追逐超人劇本時,或許真正的勇氣,是接納自己終究是個平凡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