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台)浸豬籠  李烈聲

鄭雷輕輕地撥動木槳,沿着西江江邊的蘆葦叢,慢慢把小船滑行,他小心謹慎,儘量不驚起沙灘上的「田躉雞」,以免引起江邊哨站日軍的注意。西江水流湍急,他的小船進行得很吃力。

鄭雷眼看四面,耳聽八方,他知道:目前是此行最凶險的一段水程,他必須等待天色入黑,江面霧氣上升,視野短縮,突然橫越西江,對面就是沙坪墟,自由區前線,他那條小船艙底的四個英國香港軍官,登岸進入內地,轉到桂林,再設法轉往重慶。

他把小船停在一片蘆葦茂密的沙洲之側,低頭向間艙吹了一聲口哨,四個蜷伏艙中牛高馬大的英國人爬上艙面,一個個伸了一伸懶腰,人人餓得頭暈眼花。他給每一個人兩塊從澳門街買來的光酥餅,四人狼吞虎咽,把餅吃了,伸手到江上,舀一掬江水。他微笑向他們說:「好了,吃飽肚子,休息一會,天色入黑,我們就衝過西江,過了西江,進入自由區,你們便沒有性命危險了。」

一個留着「二撇雞」名柯士甸的軍官驚訝地說:「你的英語不錯哦,哪裏學來?」鄭雷淡淡一笑:「幾句英語算甚麼,閒過立秋啦。」他轉過話題:「你們誰有多餘槍械?說不定過江時遇到敵人,需要使用,借我一用。」

柯士甸把腰間手槍帶連彈帶解下,還有幾顆手榴彈,交給他說:「我們的性命都交到你手上,槍算甚麼?不過,你小心,日本鬼槍法奇準。」

鄭雷知道香港攻守戰,英軍被日軍打怕了,餘悸猶存,笑說:「誰準誰不準,交手見真章,怕也無用,好了,大家閉目養神,待會衝過西江,大家都得划槳,幫着我,船會快一些。」四人依言,橫七豎八躺在艙面休息。

但是,鄭雷不能入睡,他思潮澎湃,想起前幾天的事,那是由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開始,日軍進攻香港。他在澳門海皮有一座魚棚,張網捕魚為生,由兒子阿光料理。他駕小船出海捕魚,有時也撈撈昆布,海草和紫菜。從前,他小時是被「大天二」(土匪)刦擄入伙,因勇敢善戰而得「鄭雷公」之名,散伙後在澳門開魚棚謀生,中日戰爭時,舊伴招他重出江湖,他年事已高,而且,不願再度落水,此次太平洋戰爭,他知道是關乎民族存亡的事,他不能置身事外,他盡力幫助旅港名人偷渡離港,進入內地,及至港英戰敗投降,英軍高級將領要逃離日方追捕,他一貫對英國殖民地當局深惡痛絕,但是,兩害相較取其輕,他才答應幹這最後一票生意。

兩塊光酥餅並不足夠維持一天划船的體力,他睡不着,透過蘆葦縫中,他可以窺見有無日軍巡邏橡皮艇活動。可是,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必須耐心地苦等,看着夕陽一寸一寸地暗淡下降,暮雲升起,下起小雨來,江面一片迷濛,心中一喜,低聲吹口哨,四人起來,他把船側木槳分給眾人,低聲喝道:「伙記!用力划船!生死就看這一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