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戰爭是自暴自棄。」讀完太宰治小說《斜陽》,感觸最深的,便是這一句。
依我之見,反思二戰,大概有三種角度。一是抨擊侵略者的暴行,如國內層出不窮的抗日影視劇;二是不分侵略者與被侵略者,只站在平民百姓的角度敘事,如杜拉斯的《廣島之戀》;三是指出侵略者及其人民遭遇的反噬,《斜陽》無疑屬此類。
太宰治是日本軍國主義環境造就的一位悲劇人物。他出生貴族,卻對自己家庭的腐敗倍感苦惱和不滿,遂滋生反叛情緒,投身左翼運動,致力改造社會。可改造社會,哪有那麼容易?他退縮了,對自殺和女色的愛好,以往就有,之後更為強烈,但他的文學事業,開始有所突破。二戰時,他不顧日本熱烈的戰爭氣氛,創作很多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幾乎是當時唯一着眼於純文學的作家。而且,他多方搜集資料,創作以魯迅赴日求學為題材的小說《惜別》。日本投降後,他作為日本無賴派文學的代表,寫下《斜陽》、《人間失格》等名著。最終,他對生活倍感絕望,和情婦雙雙投水。他人生中的第五次自殺,終於成功。這樣一位對戰爭、階級、幻滅等都有切身體會的作家,筆下的悲劇自是哀痛綿綿。
《斜陽》作為日本戰後初期最有名的小說之一,影響很大,彼時東瀛有人用「斜陽族」指意志消沉、玩世不恭的人。在小說裏,太宰治將自己的生平和思想拆分在四個人身上,把對人生和社會的體察融入故事中,融入故事裏的那個家庭中。
主人公「我」——和子,出生貴族,弟弟直治被徵兵上前線,本人也參與過後方建設。為國「立功」,應該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但對和子姐弟並非如此。他們瞭解基督教,又熱衷左翼思想,對戰爭充滿困惑與厭惡。上前線的直治,在日記中寫下我開頭引用的那句話,還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虛偽的。他身染毒癮,還愛上一位有夫之婦,在戰場上,不是惦記毒品,就是惦記愛人。遠離戰場的和子,對戰爭冷漠,認為「不曾有過甚麼事情」,酷愛文學,憧憬愛情。不義戰爭失敗,和子一家沒落。她的母親,「日本最後一個貴婦人」,堅持原有的生活方式,搬入陋室亦如此,最終身患肺炎,無力回天而逝;直治毒癮加重,徹夜不歸,最終寫下「我是貴族」自殺身亡;直治的老師上原,沉迷於無賴派文學,過上花天酒地的生活,置家庭於不顧。至於和子,她在一次失敗的婚姻後,跟隨母親和弟弟生活,努力適應艱苦的環境。她愛上上原,不顧其「使君有婦」,與之同衾共枕並懷孕。母親和弟弟相繼去世,她決意「與舊道德對抗到底」,與腹中的孩子迎接未知的明天。如果說母親、直治和上原這三個人物,反映太宰對過去的眷戀與失落,和子的形象,則蘊含太宰對未來朦朧的希望。
太宰所書寫的一切,並非空穴來風。日本戰敗後,除天皇及其近親,其他貴族都被剝奪特權。「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許多貴族,甚至一些曾經的皇室成員,有的離婚,有的自殺。昔日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淪為農民乃至小偷,不是個別現象,連裕仁天皇出嫁的女兒都需為生活費奔波。整個日本從上到下充滿壓抑和迷茫。這是日本侵略他國的報應。
太宰已故,他的《斜陽》已存在七十餘年,可擴張主義、軍國主義在這世界上並未消失。撫今追昔,另種感觸,頓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