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視窗)米穀收視   鴻權

電視機熒幕的光,薄薄地敷在臉上,像一層涼涼的灰。遙控器握在手裏,指頭懸在那些圓鈕上,卻遲遲按不下去。從前的「撳掣」,多麼生動的兩個字,帶着指尖一用力、機件「嗒」一聲響的實在感;如今叫「點擊」了,輕飄飄的,滑溜溜的,像一滴水落在燒熱的鐵板上,「滋」一下就沒了蹤影,連煙也不冒一絲。

忽然便想起「谷收視」這老話來。那真是個「谷」的時代啊。一家人,不,有時是一棟樓、一條巷子的人,都在「谷」同一齣劇。晚飯的香氣還纏在樓道裏,各家各戶便響起同一段主題曲的迴音,隔着牆壁應和着。第二天在街市,賣菜的阿嬸會對着主婦嘆:「昨晚那集,真是激死我!」然後便是關於劇情的大聲議論,夾雜着菜心幾多錢一斤的問答。那收視率,是一點一點,從茶樓的閒談、從工廠流水線上的瞌睡抱怨、從學生仔書包裏偷藏的明星貼紙中,「谷」起來的,沉甸甸,有米糧的實在。如今呢?說「谷流量」。流量是甚麼?是看不見的數,是後臺嗖嗖往上跳的字符,是熒幕上一閃而過、千萬計的「點擊」。它流得那樣快,那樣急,你留不住它,也摸不着它。像捧着一汪水,越是用力,它越從指縫裏溜走,最後手心只剩一片冰涼的濕意,證明它來過。

這一代的孩童,怕已不懂甚麼叫「穀」了。那是金黃的、飽滿的、可以一粒粒攤在陽光下曬的實體。他們更熟悉「流量」,像自來水,打開便有,關上就停,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付了錢便是。於是許多老話,也便像失修的穀倉底部的陳米,悄無聲息地被蟲蛀了,風化了,或被這流量的洪水,一沖就散了。

譬如「牙煙」。從前說一件事危險,叫「牙煙」,形象得讓人牙根發酸。是懸崖邊錯腳的瞬間,是滾油將濺未濺的剎那,那份險,頂在牙齦上,讓你倒抽一口涼涼的氣。現在只說「好危險」,乾癟癟的三個字,沒了那份咬緊牙關的勁兒。又像「論盡」,說人手忙腳亂、諸事不順的狼狽。那「論盡」裏,有碰倒瓶罐的哐當,有找不到頭緒的團團轉,是一種笨拙的、可觸的忙亂。如今都說「麻煩」了,只剩一層薄薄的不耐煩,蓋在事情表面。

最念「心噏」。傷心,失望,鬱結難舒。喉頭像被一團溫溫的、濕潤的棉花堵住,吞不下,吐不出,只能任那酸楚的氣,一陣陣往鼻眼裏衝,噏動着,卻哭不出來。如今傷心就是傷心,像一個公事公辦的告示,沒有了那份身體裏細細的、持續的顫動。這些詞,都帶着體溫,帶着筋肉的感覺,是語言的血肉。它們被吞噬,被替換,彷彿我們感受世界的感官,也一併被磨鈍了。

我關了電視機。那無聲的光一下縮回一個小點,熄了,屋子沉進更厚的寂靜裏。我想起從前沒有「流量」這詞的時候,晚飯後,阿公會搖着蒲扇,說「睇下天色,似要落雨,啲穀要收實啲」。那「穀」在他口裏,是有重量的,關係着一季的飽餓。而我們現在「收」進手機裏的,是甚麼呢?是光,是影,是海量的、卻輕得沒有重量的訊息。我們不再「穀」甚麼了,我們只被「流」着,推着,漫無目的地,去往一片沒有倉廩的、虛空的曠野。

窗外,城市的燈河依舊無聲流淌,那光也是流質的,冷冷的。我摸摸自己的手臂,皮膚底下,血的溫熱還在緩緩地流。只是不知道,心裏那些曾經飽滿如穀物的、沉甸甸的詞語,還能不能,在下一個雨季來臨前,發出一點細弱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