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自己 培正 曾卓謙
我站在跳發臺上,整理著泳鏡泳帽,目光落在平靜如鏡的泳池水面。電子計時器閃爍著紅光,觀眾席的喧囂像隔著緊模糊不清。這是我的第一百公尺自由式決賽,也是我游泳生涯的終點站。
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被父親丟進泳池。那時的水是有生命的──它會調皮地鑽進鼻孔,會溫柔地托起我的肚皮,會在陽光下蕩漾出千萬顆跳躍的鑽石。我記得自己像一隻笨拙的小狗,手腳並用地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驚飛了停在場館窗沿的麻雀。那時的游泳不是運動,而是遊戲。我會潛在水底吐泡泡,會仰面漂浮看天花板上晃動的光斑,會在訓練結束後賴在池邊不肯起來。教練總說我的姿勢不標準,可父親笑著說:「讓他玩吧,你看他多快樂。」
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25公尺的泳道變得越來越短,短到只容得下秒錶滴答的聲音。游泳變成了一串數字:28秒、27秒5、26秒8……每個零點幾秒的提升,都需要用無數課後的休息時間。水的觸感從朋友變成了對手,每一道漣漪都在阻撓我前進。我學會了精確計算轉身時機的分秒不差,掌握了最省力的呼吸節奏,肌肉記住了最符合流體力學的手臂角度。但我再也沒有注意過泳池壁上的瓷磚有幾道裂紋,沒看見過清晨第一縷陽光如何透過水窗灑在水面上,也忘記了氯水的味道之外,原來還有雨後空氣的清新。
此刻,決賽的哨聲即將吹響。我最後一次望向那片湛藍,突然明白我失去的不是玩水的快樂,而是與生俱來的、與水的親密對話。當游泳變成純粹的競速,當漣漪只剩下作為阻力的意義,那個在水花中嬉戲的少年早已無聲無息地沉入池底。而我即將完成的這場比賽,不過是為那個消失的自己,舉行一場體面的葬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