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當時的心情,和眼前的兒子是一模一樣的。那種憤怒既直露又純粹,憤怒到完全無法容忍強大對弱小的肆意欺凌,無法沉默着做保持冷靜的沉默者。
「後來呢?」兒子眨着眼睛問我,他沒想到媽媽也有過同樣的「英雄往事」。
「下課後,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批評了我,但是很溫柔;也罰了站,但是站的時間不長。」我摸摸他的頭,用很堅定的語氣告訴他:「兒子,但你知道嗎?直到今天,媽媽都不後悔那樣做。」
他的眼睛比剛才更亮了,像夜空中突然亮起的星。那種找到同道中人的欣喜,好像瞬間就沖淡了他之前的義憤。他心裏一定在想:原來,媽媽也曾是他今天的模樣。
可作為一個母親,我的內心遠比表面看起來的雲淡風輕要複雜得多。在讚賞他勇敢正義的同時,各種擔憂也開始在心底滋生:他會不會因此被那個調皮的孩子記恨?會不會在某一天因為「多管閒事」而受到傷害?學校這樣一個微社會,會不會慢慢磨平他那些珍貴的棱角?
我想到這些年來見過的太多改變。多少曾經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孩子,長大後學會了明哲保身;多少曾經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少年,最終變成了圓滑世故的大人。生活像一條奔湧的河,不斷沖刷着每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直到把它們變得圓潤、光滑,再也看不出最初的形狀。
「媽媽,你覺得我這樣做對嗎?」他仰起臉問我。
我沉默了片刻。我深知,這不是一個可以用對錯來簡單回答的問題。
「你保護同學的心,非常珍貴。」我斟酌着詞句,「但媽媽希望你知道,除了直接站出來,還有很多方式可以幫助別人。比如告訴老師,或者號召更多同學一起反對欺負人的行為。」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晚上,兒子睡下後,我忍不住再次走進他的房間,坐在他的床邊,看他熟睡的臉龐。那些白日裏張揚的正義感此刻都已收斂,他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睫毛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的呼吸均勻而安寧。可我知道,就在今天,他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成長──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內心的道德律令,並勇敢地按照它去行動。
這讓我想起他更小的時候。在公園裏看見大孩子搶小朋友的玩具,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最心愛的卡車遞過去:「我的給你玩,不要搶他的。」那時的善良是本能,像呼吸一樣自然。而今天的他,已經開始理解什麼是「故意欺負」,甚麼是「打抱不平」,他的善良裏長出了思考和選擇。
班裏那個被欺負的「老實孩子」,在兒子的描述中,總是半張着嘴巴,一邊呼氣一邊講話,有時沒等他講完,聽他說話的人就已經跑開了,他也不在意,接着自己再講完……那個孩子啊,多像一株不需要陽光的植物,只是自顧自地生長着。而那個「調皮鬼」,或許也並非天性頑劣,只是還沒有學會如何正確地吸引別人的注意、如何恰當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至於我的兒子,他站在兩者之間,成了那個打破某種沉默契約的人。
詩人希尼說過,「在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於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在另一種意義上,它卻是無限的。」孩子的這次「打抱不平」,在成人看來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就像投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漣漪很快就會消失。但誰知道呢?對於我的兒子來說,這是自我認同的重要一步;也許對於那個被保護的孩子來說,這就是一束光;甚至對於那個調皮的孩子來說,也可能是一次學習社交界限的機會。(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