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浮華,人一旦在城市的霓虹裏打滾久了,最初的最初便容易起霧。那些卑微純白的時光,像被時間的手指輕輕按進抽屜,偶爾在記憶深處叮噹作響。我常想,成長究竟像甚麼?直到有一天,我在瓷碗邊再聞到廿四味的蒸氣,才明白它其實一直在替我回答。
童年在澳門長大,廿四味是繞不開的日常。婆婆把各色花果草本慢火細煲,廚房飄着清苦的香氣。她端着碗,語重心長地說:「飲一口啦,對你有益的!」我卻皺着眉,嚷着:「好苦啊」。婆婆笑:「邊有苦,明明係甘甜。」那時我把「甘」聽成了「苦」,以為世界把詞彙都顛倒了。於我而言,廿四味意味着拒絕,是童年裏最難以下咽的一帖方子。每到此時,我總想逃,實在逃不掉,便只抿一口,趕緊含顆糖,任甜遮掩了口中的草木之味。
年初回鄉,炸油角、瓜子、花生,一桌子「熱氣」尚未退散,我端起一碗廿四味,熱氣熨貼在面頰。入口之初,仍是熟悉的苦;然而苦後回甘,竟有一線清泉從喉底升起。那一刻,我像在廿四味的杯壁上看見了自己的軌跡:從抗拒,到接受,再到真心去品味。我忽然懂了,婆婆說的「甘」,不是語言戲法,而是生活的秩序——先苦,後甘,甘從苦裏來。
澳門的風,也像一味藥。議事亭前地的黑白波紋在腳下延展,遠處的教堂鐘聲與街角老舖的鐵捲門相和。城是多味的,人亦然。廿四味,不只在瓷碗裏,也在我們的日常;清晨的薄荷,是醒覺;午後的菊與金銀花,是降火;夜裏的羅漢果,是緩緩回甘。酸是告別,辣是冒險,鹹是眼淚,澀是自持,甜是相逢,苦是修行;再往後,還有第七、第八……直到第廿四味,名為「理解」。理解世界,理解他人,也理解那個曾一口都不肯喝的自己。
我已不再是那個被一絲苦味嚇退的孩子。同一碗廿四味,同樣的苦,我卻喝出了不同的季節。像二十四節氣各司其職,人生的二十四味也各有其度:該熱時熱,該冷時冷;該忍時忍,該放時放。學會吃苦,不是崇尚痛感,而是承認苦為滋味之一,讓它與其他味道共同調和,成為生命的底湯。
原來,成長不是把苦趕走,而是給苦讓出座位,請它坐在餐桌的一角。當我們願意把碗端穩,慢慢抿,苦會讓路,甘才有機會折返。從此之後,遇到疲憊與失意,我會記起廚房那盞黃燈與瓷碗邊的熱霧:先吞下一口不太好受的現實,再等一等,那股不張揚的清甜必定會回來。
一樣的涼茶,一樣的苦,我已不一樣了。小時候未曾嘗過人生,故覺廿四味很苦;如今見過風雨,才知道再苦,不過是味譜中的一筆。往後的歲月起落,我仍願以清淡的苦澀去感知生活的回甘,讓廿四味,在舌尖,在心上,在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