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老房子的門楣上,總藏着些褪色的智慧。
紅窗門街的百年唐樓,二樓的鐵花窗下掛着幅「知足常樂」的木質橫匾。小時候每天經過,只覺得那四個描金大字老氣橫秋。直到前幾天不景氣,偶然經過重見這塊被雨水泡脹的匾額,才發現「足」字右下角有個小小的蟲洞,恰好在「口」字部位,像在提醒:所謂知足,不過是學會在殘缺處看見圓滿。
福隆新街的騎樓柱子上,有副對聯的殘跡隱約可辨。左邊「世事洞明皆學問」,右邊「人情練達即文章」,橫批早被霓虹燈招牌取代。念中學時覺得這是市儈的處世哲學,如今卻認為是比教科書更實用的通識課。現在的年輕人總笑我老派,他們不懂這些斑駁的墨跡中,藏着多少代人用磕碰換來的從容。
最教我震撼的是草堆街某棟危樓裏的發現。拆遷隊在剝除牆紙時,露出清代商行「和昌隆」的舊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八個楷體字被後來塗抹的石灰漿保存得完好如初,像粒時間膠囊。店主後人說,祖輩因堅守這八個字破產三次,又東山再起三次。現在這面牆被博物館收藏,而滿街「限時促銷」的螢光招牌,在它面前顯得如此輕浮。
澳門的老字號特別擅長這類生存智慧。路過百年餅家,櫥窗裏「同心濟世」的金匾與杏仁餅同列;傳統藥局梁上「寧可架上藥生塵」的條幅,在滿街「買三送一」的促銷海報中顯得格格不入又彌足珍貴。這些詞句經年累月地懸在油煙裏,反而焠鍊出更純粹的質地。
我開始理解,這些斑駁的墨跡其實是前人的生命結晶。當我們在玻璃幕牆的寫字樓裏迷失時,那些掛在磚牆上的樸素詞句,反而成了最可靠的指南針。就像森林老人用刀刻在樹皮上的記號,雖不精美,但足以讓後來者避開沼澤。
現在我也在書房掛了幅自書座右銘:「呼吸便是福氣」。字很醜,但每次寫方案到凌晨,抬頭看見這五個歪扭的毛筆字,就會想起「好字不如心正」這句話。或許有朝一日,某個後輩也會在我的破字前駐足,像我在無數先人的墨痕前那樣,突然讀懂生活的某種真意。
在這座不斷拆毀重建的城市裏,唯有這些刻在建築肌理中的古老智慧,始終如錨,穩住我們隨波逐流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