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像地下室的黴菌,總愛在看不見的角落悄然滋生。為了一罐打折牛奶買貴了一元幾角,為了誰該去接放學的孩子,為了母親越洋電話裡那句小心翼翼的詢問。弟弟陳啟亮的聲音從免提裡傳來:「媽這兩天腿腫得厲害,下不了樓了……你們那邊,安頓好了嗎?」客廳裡空蕩的回音,讓兩人都聽見了現實的重量。
陳啟明含糊地應對著,目光掃過地下室角落堆放的雜物。林薇搶過話頭:「快了快了,啟亮,媽多虧有你。」隨即掛斷電話,兩人陷入沉默。
「媽的白內障……」陳啟明聲音乾澀。
「公立系統免費的,你還擔心甚麼?」林薇打斷他,把那句:「這種病又不會要人命」咽了下去,轉頭問:「你算算,我們賬戶裡還剩多少?」前兩天她打開手機銀行,熒幕冷光照亮她緊抿的嘴角──那串不斷縮小的數字,帶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都說北美是福利社會,但這一切都要等成為公民後才能享受。
真正的裂痕始於一個飄雪的黃昏。陳啟明在舊西裝內袋裡翻找證件,一張紙條飄落——是母親的字跡,折疊處已磨得發毛。展開後,工整卻虛弱的筆跡寫著:「明兒,媽存了張卡在樟木箱子底,密碼是你生日。別太苦著自己,照顧好薇薇和孩子們。」日期是他們離開M城前一周。
一股心酸湧上鼻腔,他捏著紙條,想起當天最後一次回老宅的情景。母親坐在院子裡那株玉簪花旁,陽光雖好,卻映得她的白髮格外稀疏。當時他步履匆匆,只敷衍地說:「媽,等我們安頓好就接您過去。」連自己亦覺得這句承諾似乎更似一句順口溜,漫不經心的說了出來,毫無分量。
「這是什麼?」林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陳啟明下意識想藏,卻被她一把抽過紙條。看完後,林薇臉上血色盡褪,眼中是陳啟明從未見過的寒光:「你早知道有這筆錢?」
「我……我也是剛發現……」
「剛發現?」林薇冷笑,聲音尖銳得像陌生人,「陳啟明,這是我們的救命錢!是給浩浩買藥的錢!是付下個月房租的錢!」她指著窗外,「你看看這是哪裡?溫哥華!不是你長大的M城,我們要得熬過這裡的冬天。」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了孩子,我們該有的未來!而不是耗死在這!更不是讓你媽的錢在樟木箱子裡發毛!」
「那是我媽養老的錢!」陳啟明也吼了出來,積壓許久的愧疚、挫敗與無地自容轟然爆發,「她眼睛快看不見了,腿腫得下不了床,然後我們把她丟給啟亮,現在還要動她棺材本嗎?林薇,你還有沒有良心?」
「良心?」林薇像被這個詞刺激到,她猛地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硬紙本。那是她的「夢想剪貼簿」,是她和孩子一起做的,曾經貼滿了溫哥華海邊別墅、孩子在國際學校笑容燦爛的照片、高端百貨的櫥窗掠影……如今,這些夢幻泡影被新的剪報覆蓋:本地報紙上關於華人移民失業、抑鬱症的報道;精神科診所治療ADHD的天價賬單。
「你問我的良心?」她指著那些萬想中的照片,手指顫抖,「良心能讓孩子健康嗎?能讓我們入籍嗎?我的心早被這些碾碎了!我每天在後廚洗碗,手泡得發爛,就是為了省錢給浩浩買藥,湊房租,讓孩子不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你呢?你的心還在M城,在你媽和你弟那兒!可我們回不去了,陳啟明!從你同意移民那天起,我們就燒了回去的路!」她歇斯底里地將剪貼簿砸在地上,紙頁紛飛。
一頁飄到陳啟明腳邊,上面是林薇娟秀的字跡抄錄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他彎腰拾起,指尖冰涼。原來一切早有預兆,雪泥鴻爪,漂泊無痕。地下室的燈光昏暗,映著兩人疲憊的臉龐,爭吵的餘音混著窗外的風雪,在空曠的房間裡久久不散。他們不知道,這場關於金錢與良心的爭執,只是移民路上無數考驗的開始,而遠方的新生,似乎還隔著重重迷霧。◇(待續/逢星期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