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梅雨,是灑向江南的靈魂調料。夜雨似夏帳,讓我想起兒時在帷帳的靜謐空間裡安然入睡。雨帶來安全感可追溯到人類歷史之初,原始人無法躲避雨的屋簷,在岩洞裡,野獸危險可至,但雨是庇護,濕、冷、滑,隔絕野獸的腳步。「梅子黃時雨」,梅雨詩詞都用來表達纏繞的愁腸憂緒。
我喜歡杭州的梅雨季,下雨天出門玩,濕度大、氣壓低、渾身粘膩,我就期待著雨。此時屋子裡不能待不住,我會走到杭州西溪國家濕地公園,在深雨中忽夢少年事透透氣。雨來時毫無防備,澆我一陣急雨。急雨借得三秋涼,迸裂在青磚黛瓦和草木湖水上,輕煙飄起,片刻暑氣漸逝。躲在涼亭等雨停,斜風洇濕我的褲腳與衣襟。如此甚好,我抓緊深吸濕潤的青苔氣味,胸悶氣短被雨滌蕩得很乾乾淨淨,不用再吃swisse men’s vitality(保健品名稱),增強活力。身上心裡濕漉漉回家舒暢!杭州的虎跑公園,也是西湖景區很少人去的景點,此時下雨情景好似電影《寂靜嶺》(Silent Hill)與《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一樣。虎跑公園滿眼茂林修竹蒼翠欲滴,弘一法師在此出家。虎跑泉可以免費打泉水,貴人閣登高遠眺,虎跑泉泡龍井茶。
而我去南京旅遊,也邂逅了梅雨季的南京玄武湖,雨簾雨荷綠樹濃蔭夏日長,斜風細雨淋淋瀝瀝白日雨,聽雨看雨很是浪漫。雨從上至下,下到心靈,我總覺得陽光讓人向外走,雨向內走,接近心靈。雨水是淋漓的詩句,打濕我易感的心。我在下大雨的南京,聽雨打芭蕉。
有一年夏天,我到蘇州旅遊,連下幾天豪雨,新聞廣播如是說:「24小時裡下了幾個金雞湖的水」。我坐車去金雞湖邊,一路上,雨劈哩啪啦敲打窗,似圍困在島嶼,島嶼上長滿青苔藤蔓,自由呼吸。刮雨器忙碌著,車窗外的雨跳舞著,雨在歌唱,世界變成雨的世界,行人不多,只有我和朋友,僅是雨的點綴而已。我們被遺留在大地,卻因雨聲而不孤單。張愛玲寫情到深處:「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雨天不來。」女性自欺欺人、耽於幻想,梅雨的雨莫過於此。
林語堂在《京華煙雲》寫木蘭,她在父親的幫助下,把丈夫的心從另一個女子身邊奪回,就像梅雨的執著。她順水推舟安慰身處喪夫之痛的曼娘,正是在梅雨的雨聲裡,那是巨大的慈悲。很多時候,雨有一種神的氣質,人在被困中,理解牢籠和自由。
我記憶中最深的雨,下在《百年孤獨》(Cien años de soledad)中,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非常荒謬。「馬孔多在下雨」,失戀後的赫里內諾多•瑪律克斯向童年摯友奧雷里亞諾發電報,「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談話,沒有為焦灼的戰局帶來任何突破。談話結束時,赫里內諾多悲傷地敲下發報鍵『馬孔多在下雨』……」赫里內諾多•瑪律克斯經歷失戀,在漫長的戰爭中失去信仰,其實兩個人的友情一旦消逝,孤獨的怎能只是一個人呢?這場雨不僅僅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它也一直下在每個人的生命裡。梅時雨潮濕悶熱,就像是日本小說家太宰治,選擇梅時雨自盡。
廈門的梅雨時節也多水多雨,是北方人對南方的想像。我想像著戴望舒在《雨巷》寫的那樣:「撐著紙油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廈門鼓浪嶼老別墅的台階上汩汩而下的雨,清澈得和頭上的鳥啼混為一談。雨打在竹葉上,打在棕櫚葉上,打在芭蕉葉上,像閃現的琵琶女,有暗啞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