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與王愷鬥富,基本上已經成為當代「反腐敗」教育的反面教材和反映西晉士族階層奢靡生活的直觀證據。在沒有認真瞭解人物背景的情況下,我們不由自主地會產生刻板印象,認為石崇只是一個驕奢淫逸的富豪。然而通過對比閱讀《晉書》和《世說新語》有關石崇的記載,可以發現石崇其實是一個複雜且矛盾的人,他的人生甚至有某種悲情色彩。換而言之,他的人生可能反映了西晉門閥政治下個體命運的無奈。那麼以下便來具體分析。
石崇是西晉開國元勳石苞的第六子。根據《晉書》記載,石苞晚年官拜司徒,他死後西晉王室也是極盡哀榮,晉武帝甚至親自乘車將靈柩送到城門外。由此可見,晉武帝對石苞和石家的器重。然而,雖然石崇出世時其父已經歷任曹魏東萊太守、琅琊太守和徐州刺史,有一定身份地位,但是石苞的早年出身並不「光彩」。《晉書》載,石苞早年以布衣之身成為一名小吏,實際上是任人驅使的奴僕。他曾替人趕車,也曾在鄴城和長安工作之餘以賣鐵為生。換而言之,如果不是後來得到司馬家父子三人的賞識,石苞很可能就一世清寒。由此可見,石崇的家族等到父輩才發跡。等到石崇出身做官時,石氏雖已經是新晉貴族,但地位和影響力也是和琅琊王氏以及弘農楊氏這些從漢代延續下來世家大族無法比擬的。這似乎可以解釋石崇接下來人生軌跡轉變的動因。
石崇早年「少敏惠,勇而有謀」,父親石苞臨終前分遺產故意不留遺產給石崇,曰:「此兒雖小,後自能得。」這反映了石崇的精明能幹是天生的。至於品行方面,石崇早年也是可圈可點。比如石崇的兄長石統曾經得罪了扶風王司馬駿,被扶風王在皇帝面前彈劾,差點被皇帝嚴懲。然而石崇上表據理力爭,最終替兄長和石家化解了危機。後來,晉武帝「以崇功臣子,有幹局,深器重之。」由此可見,石崇早年在史書中都是正面形象。而在《世說新語》中,由於筆記體片段式摘錄的特點,石崇的出身和正面形象完全沒有被記載,只是單純突出了其後來為富不仁的現象本身,並沒深究原因。這不禁讓人好奇,石崇是天生就為富不仁,還是後天影響導致其心理產生變化甚至扭曲。畢竟石崇雖然因為出身相對清寒無法位極人臣,但按照年輕時正常的軌跡發展應該會是一個中上層的良官。根據閱讀分析,我認為石崇發生轉變的原因是世家門閥封閉新晉貴族的上升道路。
《晉書》載,元康初年,楊駿出任輔政大臣培植黨羽,大肆封賞新臣。石崇上書表達了對新晉大臣封賞比開國功臣還豐厚的不滿,提出了應當因循舊有制度,以防新晉大臣晉升過快而僭越開國功臣的影響。然而上書失敗了,石崇被調去了南蠻之地。這時候,《晉書》插敘了一條似乎沒什麼關聯的小故事,也因此引出了石崇的老對手王愷。石崇在南方得到了鴆鳥,並將其送給了王愷,然而在洛陽被糾察人員發現後被迫銷毀,皇帝也寬恕了石崇(因為鴆鳥羽毛泡酒可以下毒,所以當時禁止鴆鳥出現在長江北岸,保護皇室安全)。這裡的細節,《世說新語》也沒有記載,給人一種王愷和石崇是冤家的錯覺,而實際上二人深有來往,早期甚至有石崇攀附王愷的可能。根據分析,楊駿是弘農楊氏出身,而王愷是東海王氏出身,兩人都有名門望族背景,而唯獨石崇沒有。楊駿通過勢力將石崇擠出了朝廷,而石崇冒著風險送寶鳥給王愷自然也不會無事獻殷勤,很可能是希望借王家的世族力量捲土重來。不然在史書中看到這個插曲實在是突兀。回看事情來龍去脈,石崇上書的內容恰好刺中了世族的痛點,因為傳統大族當然擔心新晉王朝的功臣元勳會衝擊他們的地位,而石崇作為功臣貴族的一員,阻礙了世族的步伐,也難怪被驅逐。兩次犯上得以身免,可能也是皇帝和世族看在功勳老臣面子上的折衷。
《晉書》記載至此,對石崇樹立的都是相對正面的形象。然而,接下來關於石崇致富的記載顯得很突然。史書記載石崇成為荊州刺史後以打劫往來商人致富,積累下了一副身家。對於石崇為什麼通過卑鄙手段致富,《晉書》僅用了石崇「任俠無行檢」一句話解釋。相比於前文,這個轉折實在離奇。我認為石崇這麼做,可能是因為他知道政治上門閥的限制使他難以有地位的上升空間,所以另辟實現個人價值的蹊徑。魏晉所推崇的個性追求加上石崇對西晉官場這潭渾水的不滿,是可以解釋石崇後來心態轉變和窮奢極欲的。正如他在《金穀詩序》裡說:「感生命之有限,懼凋落之無期。」既然官場上刀光劍影,那不如致富,建一座金穀園來盡情享受生命的有限。詩興大發,就請一些名士來「金穀集會」,請也要請世族出身的,比如賈謐、潘安和左思這些名門之後,這才有排場。李澤厚先生曾評價說魏晉人表面看來瀟灑風流,骨子裡卻潛藏著巨大的苦惱、恐懼和煩擾。在政治險惡和精神危機的作用下,不難理解石崇為什麼和王愷近乎荒誕地鬥富,日常生活奢侈無度,甚至通過酒宴殺人來尋求瘋狂的「快樂」。
說到這裡,再從《晉書》回看《世說新語》中的石崇,我們看到的就不再只是「汰侈」篇裡占了大量篇幅的一個富豪,而是一個立體的人物。當我們領略石崇家豪華的廁所和石崇王愷鬥富的精彩環節時,我們可以看到石崇自己對命運的抗爭。王愷作為晉武帝的叔叔,代表了皇室和世族的力量,石崇雖然在朝堂上擊敗不了他們,但是可以通過鬥富和鋪張來彰顯出自己的力量,維護自己的精神家園。令人意外的是,石崇其實對從屬自己的妓女似乎也有感情,不過《世說新語》中沒有提到《晉書》中石崇與綠珠的故事,對綠珠僅僅提到了寥寥一句。而這個故事目前也被很多人認為是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比如石崇因為不出讓綠珠而獲罪,綠珠也因為忠誠而選擇了跳樓,其實我覺得不然。石崇既然能做到酒宴上隨便斬美人,那麼很難解釋他單純因為情深為了一名女子喪命。石崇因綠珠獲罪當然有愛情的原因,但不是全部。石崇死前,劊子手問他為什麼明知因為財富獲罪,還不舍棄錢財美色,他也無法回答。這似乎單純用石崇貪財和好色來解釋很難服眾。
綠珠和巨富更像是一個精神象徵,並不是綠珠這個人或者錢財本身對石崇有多重要,而可能是石崇不樂意看到自己連財富和感情這種私產都要被權力剝奪走。本來石崇擁有這些東西就是為了構築自己的精神家園,遠離官場的喧囂。當官場和權力來襲擾他這片「最後的樂土」時,他選擇了對抗,即使這會搭上自己的性命。雖然石崇為了一己私欲和所謂「精神解脫」,身上充滿了血腥和冷漠,但這可能就是悲情而荒誕的魏晉風骨吧......◇
參照
[1]餘嘉錫:《世說新語新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2]房玄齡:《晉書》,《石苞傳》《石崇傳》,北京:中華書局,唐貞觀年間
[3]李世忠:《從世說新語看魏晉時代的官場腐敗》,蘭州:蘭州大學,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