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漫話)《文雀》盜亦有道  令狐昭

製作歷時三年多的《文雀》(2008),上承陶秦版《提防小手》(1958)和洪金寶版《提防小手》(1982),並且延續了杜琪峯的美學風格脈絡,就連他監製的《跟蹤》(2007)的雨和傘,都在巔峰對決中重現;職業扒手棋(任達華飾)在鍾珍妮(林熙蕾飾)的開篷車吸煙和咳嗽,再現《暗戰》(1999)張華(劉德華飾)和何尚生(劉青雲飾)的車上「友誼」;一輛單車同時承載四個男人的童真,難道比《暗戰2》(2001)雙雄的單車較量更符合杜式英雄浪漫?

《文雀》如同《柔道龍虎榜》(2004),屬於大氣的動作小品,既浪漫離地又務實貼地。年輕貌美的神秘女子決心離開富商傅劍堂(盧海鵬飾),為了取回夾萬裏的護照,遂借助四位扒手之力盜取鎖匙。四人由墮入「美人計」到自告奮勇助人,不失反客為主的旨趣,一場精彩絕倫、棋逢敵手的高手過招戲由始而起。這場媲美《一代宗師》(2013)片首之戰的黑夜雨中「比武」,是否向無聲電影甚至歌舞片或武俠片等傳統片種致意,並藉此呼應導演保育歷史文化遺產的初衷?只見男女主角下樓梯的旋轉鏡頭,乍現希治閣《迷魂記》(Vertigo,1958)的懸疑感,無怪乎鍾珍妮每次出場,總帶有幾分蛇蠍美人的質感。弔詭的是,美人本是籠中鳥,想要逃離,尋找自由,卻不知該到哪裏去。

該片上映之年,是《迷魂記》和《提防小手》五十週年,如何透過系譜的繼承和文本的衍變,思索及解讀半個世紀的變與不變,關乎作者與受眾雙方的文化視野和綜合思維能力,以及對這個地方的感情。鏡頭穿梭被遺忘的街巷,記錄古舊建築的獨特氣質,喚醒普羅大眾的集體回憶,把文化根源和歷史底氣留住;導演要趁美好的事物未被拆光之前,用最直接的方法將之記錄下來。此外,杜琪峯電影常以「數字」回應後九七香港的境遇,《文雀》的數字符號確實不少,車牌號碼的啟示不在話下,又如四人組被傅生人馬伏撃後,茶餐廳遠景的日曆為甚麼是七號?值得深思。杜Sir作品的茶餐廳好比武俠片的客棧,這次「掌櫃」和「店小二」甚具江湖味,見人家「上得山多終遇虎」便報以恥笑聲,似乎不出門便看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反觀囂張霸道的資深文雀傅生不像大奸大惡之徒,更認為「男人,仗義係應該嘅」。

《文雀》恰似導演前作《PTU》(2003),人物形象不是非黑即白,善惡觀念被刻意糢糊,道與義的灰色地帶被無限擴闊。如此盜亦有道的市井江湖,何以離不開父權陰霾的籠罩?何以電影作者要通過扒手這個邊緣而特殊的行業直抒己見?是次要彰顯的江湖道義,不限於文雀組合義無反顧的感性行為,還充滿喜感地體現在他們追逐女主角到升降機後萍水相逢的小人物身上。南亞裔搬運工見弱質女子疑似被欺負,就算在擁擠的空間身負重物也要出手相助,還說「正義感係唔分國籍嘅」,語帶鄉音的華人搬運工則補充:「小姐,唔使驚,我都係一個好有正義感嘅香港人」。無論如何,杜Sir自有一套衡量人價值的準則,才讓妙手空空的不法之徒,搖身變成《暗戰》和《暗戰2》的型男俠盜。

多年來,銀河映像以不從俗流的大原則關心市民的處境與訴求,更不惜一切揭示危機的始作俑者和無形之手。該片從拍攝後期到公映,正值二零零七年至二零零八年環球金融危機,香港經濟無可避免地再次遭受重創,難怪片首四人組像街坊一樣在茶餐廳討論負資產問題,更難怪男主角某次讀報,題為「拯救湖泊,太湖巢湖禁養大閘蟹」。杜Sir的先見之明和對羊群、蟹民的憐憫之情,直至《奪命金》(2011)和後來《七人樂隊》(2021)的短片《遍地黃金》仍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