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時代三階   虞少隱

我所經歷的是一個瞬息萬變、絢麗多彩的時代,沒有艾青那個時代的波瀾壯闊。

我的祖父大概比艾青晚出生二十年,自我懂事開始,他就是個老頭了。那麼老,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偶爾與我談起的是曾祖父在世時候,家裏如何風光,但也是不多說的。祖父而今還是住在鄉下。戰後他一直生活得很清貧,靠着自己手工製作的花生糖棍、雞仔麥芽糖,用籮筐挑着到鎮上去趕集兜賣,以此維持生計。從來没有去計劃過賺更多的錢使自己過得富庶餘裕,始終布衣菜飯,清淡自足。在我尚是年幼的時候,他便是如此過活的了。黎明岑寂時候就醒來,那時候他有一臺收音機,一醒來就播放他收藏的那些粵劇磁帶,靠在床上低聲跟着哼唱。到了差不多六時半,就會很準時地把磁帶拿出來,翹着二郎腿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六時半的新聞,新聞聽完了才肯起床,以為這是一個好習慣,所以願意年深月久重複。

除了電臺,電視與報紙他都是不看的,倘若與街坊鄰居或是他的友人坐到一塊,也總有聊不完的話題,他們那代人的聯繫如水乳交融。祖父不大歡喜去串門子,向來是別人過來我們家,他的小客廳裏每日到了下午就是賓客盈門,來尋他談天說地的幾乎都是與他年紀相仿的老爺子。這些人,晚上吃了飯還要來的。天氣好的時候,祖父就與他們在院子裏乘涼,坐在木凳子上,手執蒲扇,我偶爾也坐在一旁聽他們講故事,有時候會談到植物的名字、星星的名字,有時候談到物價上漲,有時候還會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鄰居,也有時候意見不合。不過隔日他們再過來,又如往昔般相處,毫無芥蒂。年深日久,祖父從不抱怨幾十年來生活方式的枯燥乏味。他從不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好,只說自己那代人好。

祖父算寫得一手好字,但我父親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而今仍舊時常怪責我弟弟的字寫的太過潦草邋遢。父親保留着許多過時的習慣,他多半的電話號碼是筆記在一個小本子上隨身攜帶着的,優美清晰的字跡,分外的工整。吃飯的時候他要等人齊了才吃,還有,父親是不允許我們把餘剩的隔夜飯菜倒掉的,弟弟責罵他,他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也聽不進去。父親明白時過境遷的道理,但不是前衛的人,許多新式的思想與潮流,很容易反感。看見路上過往的穿著奇裝異服的女子、髮型新潮顏色炫彩的男子,父親返家時候是忍住不要與母親評論幾句的,有時候弟弟在房間裏播放一些說唱或者搖滾的音樂,父親聽了會嘀咕着說,「真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流行的是甚麼鬼音樂,口齒不清,也不知道是在唱的甚麼。」

城市的生活十分便利,人們開始過得富足,於是被迫生活得認真與周到,崇奉自己的生活,而否定變革的可能。父親與所住樓層裏的鄰居很少會相交一語,工作一日回來,關上房門看電視。只看新聞與抗日戰爭片,有幾個頻道日日夜夜地播放着國共聯合抗日與兩黨內戰的電視劇,大同小異,他還是看得興致勃勃。弟弟常常笑話他沒有興趣愛好,他這一代人,把黃金時代預約給自己的子女了,到頭來,連消遣亦變得乏味。

弟弟不像父親與祖父,他竭力窮智地給自己尋找儘量多的消遣,談戀愛,玩手機,旅行,十幾個小時對着電腦打遊戲。在手機上與友人聯繫,交流感情,無話不談。彼此難得會面時,卻又在應付手機上其他友人,似乎非常忙碌。電視與報紙他是不看的,偶爾從電腦上下載電影觀看,工作以後甚至把房間裏的書本已經清除乾淨。這並不能夠使他更愛自己的工作一點,幾日的熱情過了以後,轉而就開始有了拈輕怕重,好高騖遠的壞思想。父親恨鐵不成鋼的嘮叨他,嘗試阻止他的許多衝動的行為,他完全充耳不聞,一意孤行,有他們這一代人固執任性的共通。

弟弟聽過許多人說他們這一代人不及從前的人。起初聽見的時候,還會立即浮躁鄙薄的聲口回應道:「從前的人是有多少人?所有的長者還是所有的死者?……」那時年輕氣盛,不容易接受逆耳之言,並且目空一切,在他看來,「一隻活着的狗總比一頭死去的獅子好的!」不過,後來這類批判聽得多,他也不辯駁了,脾性亦是日漸軟弱,有種甘願順受的麻木。

然而,中國人就喜歡較比,拿自己人與外人比,然後自己人又與自己人比,始終要比贏了才寬心。但我以為,弟弟這一代人即便不及從前的人,也是要以後的人來評的。祖父、父親、弟弟,他們只是這個時代路上的三個階梯,有人說是在拾階而上,也有人說是在滑坡而下,眾說紛紜。

然而,他們不過是在時代的路上,轉了個身罷。誰看得到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