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一九八零年的大年初一,大家還是過的「革命化春節」。工人上班,農民下地。郵遞員照常工作,送來了信件。其中有本《雨花》雜誌,刊登了我的一篇小說《鑼聲鏜鏜》。開篇第一行,便是「我死了」三字。我們夫妻看了,相顧一笑。沒有認為是甚麼「晦氣」臨門,反而覺得有一股積鬱之氣,噴泄而出,胸中頓覺舒暢許多。
《鑼聲鏜鏜》,寫的是一個從劇團轉業去當「門房」的「江南第一鑼」,不幸告別人世。就在出殯的途中,他躺在靈柩車內,一路之上,聽到各種閒言雜語,不禁感慨萬端。他遺憾自己未能倒在戲院的舞臺上,並非死得其所。他聽到徒弟在哀樂聲中,鑼錘敲得不合節奏。恨不得要爬起來示範一下,再來教他幾手。他在生前,一心盼望能與親愛的銅鑼「破鏡重圓」。唯恐自己的絕藝,無人接班,從此就要失傳。但是,這一切都將隨著他生命的終止,被畫上了句號。最後,他聽到百忙之中光臨的領導,讀著千篇一律的悼詞:「他的不幸逝世,是我們文藝界的一個損失」。雖覺有些可笑,卻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即將化為灰煙,隨風飄逝……
據說,在元朝時,有所謂「七優八娼,九儒十丐」之說。文人的地位,比娼妓還不如。到了「文革」,知識分子仍然被稱為「臭老九」,還是「打入另冊」,徹底「批倒鬥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時時膽顫心驚,處處俯首請罪。這種「賤民」生活,沒有經過那個特殊年代嚴峻洗禮的人們,地無法想像的。而,凡是經過「文革」的知識分子,想必都會與那死去的「江南第一鑼」一樣,百感交集,死不瞑目。《鑼聲鏜鏜》,恰如一塊小小的石子,投進湖心,倒也激起些許漣漪微瀾。
不久,《雨花》雜誌在第九期發表了舒翔同志的評論文章:《我們經不起這個浪費》。文中指出:「江南第一鑼」是用他美妙的鑼聲進行戲劇創作的藝人,但結果卻在看大門的崗位上寂寞地死去。死了一個人,絕了一門藝。這是藝術的損失,也是社會的悲劇。為此,他沉痛地呼籲:那些從實驗室轟出來的,從講壇上掃下來的,從書齋裡揪出來的,從舞臺上踢下來的,等等,都應該讓他們及早歸隊,「任何浪費人才的現象都是犯罪」。
這位為我的小說呐喊助陣的舒翔同志,便是原大豐錫劇團的編劇王樹祥(一九三八至一九九二)。我與樹祥先生,早在五十年代便已相識。他為人熱情,筆耕勤奮。身為專職編劇,優秀劇作頗多。最為人所稱道的,當是搬上「省淮」舞臺的大型古裝戲《天下第一官》。另外,他還曾發表多篇中篇小說。對於民間文藝,更有深入的研究與採集。曾出版《沈拱山的故事》等數部著作,並攝製大型民俗風情電視片《海神媽祖》。他對《鑼聲鏜鏜》的及時回應,積極支持,可能是在「文革」中,我們都遭遇過類似的命運。「同病相憐」,有感而發。樹祥先生精幹練達,很早就參與出版、發行等市場機制的運作。組織報刊銷售管道,搞得風生水起,事業蒸蒸日上。誰想天不假年,英年早逝。
我寫小說,純屬業餘,偶爾為之。發自心聲,聊備一格。如今,知識分子終於摘掉了「臭老九」的帽子,《鑼聲鏜鏜》也就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