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沒有形體的,卻有最鮮明的個性;是暴烈的,也是溫暖的。它能在頃刻之間,將人一生的積蓄化為焦黑的框架,也能在寒夜裏,於壁爐中給予一個家最樸實的庇佑。它是一體兩面的神祇,一面猙獰如修羅,一面溫煦如春陽。我們向來是畏火而又離不開火的。
此刻,我想像那烈焰,是如何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姿態,吞噬着那些我們稱之為「家」的方匣。窗框扭曲了,鋼筋裸露了,那裏面曾有過的飯菜香、孩子的啼哭、夫妻的夜話,或許都已昇華成一股焦糊的氣味,混入香港那總是濕漉漉的空氣裏。這景象,光是用想的,便覺得胸膛裏有一塊被灼得生疼。那不只是物的消亡,更是記憶的、情感的、無數平凡日子的座標,被一隻無情的手硬生生從地圖上抹去。這痛,是具體的,沉甸甸地壓在倖存者的肩上,也壓在我們這些隔岸觀火的人的心上。
然而,火之後是甚麼呢?
是廢墟。是滿目瘡痍的,觸目驚心的,彷彿被時代遺棄的一塊傷疤。但我想起孩時讀過的雜記,說山野之間,若遇林火,燒過一片焦土,無需幾年,新生的草木反而會更加蓊鬱。老農們說,那是因為火煉淨了腐敗,將一切歸於最原始的養分,那灰燼,竟成了最肥沃的基底。人的社區,想來也是如此的。一場浩劫,燒去了狹隘與擁擠,燒去了因循與苟且,將那些盤根錯節的,理還亂的舊脈絡,一併付之一炬。這固然是劇痛,卻也未嘗不是一個契機,一個逼使人們從一片空無中,重新思考「家」之意義的契機。
於是,這「打氣」,便不該只是一句輕飄飄的慰藉,或是一陣熱鬧過後便散去的喧囂。它應當是靜默的,是堅韌的,如同春雨,細密地、持續地滲入那片焦土。是遠親近鄰默默地騰出的一個棲身角落,是陌生人從四方匯來的一磚一瓦的支援,是規劃者與建設者,在焦味尚未散盡時,便於心中勾勒的那幅更安全、更宜居的藍圖。這打氣,是我們共同許下的一個願望:願從這灰燼裏,能生長出更堅固的牆,更寬敞的窗,以及,更為綿長的人情。
唐人王勃於滕王閣上揮毫:「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那是一種歷經洗煉後,愈發澄澈明淨的美。如今的香港,或許正經歷着一場社會與人心的「大火」,舊的秩序與形態在烈焰中備受考驗。但我們總要相信,火之神在展現它毀滅的威能之後,終會顯露它孕育新生的另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