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漫話)史提芬‧史匹堡的歷史任務  令狐昭

《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1993)最耐人尋味的對白,可能是混沌理論專家所說的「生命自會找出路」。影片講述人類從琥珀中找到恐龍的DNA,為了填補基因漏洞,再加入蛙的DNA,讓經歷過滅絕浩劫的史前生物突破科學的障礙和自然的枷鎖,讓古生物學家、混沌理論專家和無數電影觀眾目睹不可思議的景象。人類逆天而行,扮演上帝,利用科學還原歷史、締造歷史、改變歷史,究竟是福是禍?哲學家黑格爾說過,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汲取任何教訓。難怪史提芬·史匹堡的電影世界,悲劇一再上演。在史匹堡的首部賣座電影《大白鯊》(Jaws,1975)裏,鎮長在海灘上穿着休閒西服大步走着,鼓勵人們下海去游泳,結果可想而知;十八年後,公園總裁不聽勸誡,既雄心勃勃又沾沾自喜地說:「我們是不惜工本的」,最後同樣自毀長城。

被復活的恐龍,跟《奪寶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1981)裏靈氣逼人的法櫃一樣,象徵歷史長河裏某種生命力的延續或古老能量的再現。片初琥珀礦當地人使用西班牙語的一幕,以及公園總裁的孫子提及殞石撞擊墨西哥導致恐龍滅絕的一場,都跟《奪寶奇兵》系列的殖民視野如出一轍。帝國與殖民,史前與現代,失散與重逢,狩獵與逃亡,種族戰爭與人道救援,這些套路與元素,歷年來透過不同形式、不同載體在史匹堡電影中不斷重現,直至《強戰世界》(War of the Worlds,2005)在二戰結束六十週年暨《大白鯊》三十週年上映的時候,史匹堡的歷史任務似乎仍未完結。也許他要闡明的大道理是,任何物種都有生存的空間、生存的權利、生存的天性;人類如是,鯊魚如是,恐龍如是,《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1977)和《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1982)的外星生物如是。

史匹堡電影裏面,並非所有人類、恐龍或外星生物都是恃強凌弱的。比如恐龍世界有體形龐大的草食者,而公園總裁的孫女則是素食者。又如《第三類接觸》和《ET外星人》的外星生物都很溫和友善,後者甚至是人類的好朋友;可是《強戰世界》的外星人成了手段兇殘、趕盡殺絕的侵略者,恣意用人血來改造地球生態環境,結果反而慘敗於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弱肉強食」作為地球生命史的金科玉律,天外來客或史前生物置身其中,難免造成毀天滅地的衝擊。在國際秩序面臨重塑的後冷戰時代,導演何以創造如此使人迷失又使人警惕的世界?《侏羅紀公園》如同《大白鯊》那樣,以驚心動魄的場面和發人深省的文戲,引人關注當下,卻沒有加以批評和解釋,情況符合影評家羅渣·伊拔所言:「偉大的電影人都是這麼做的:他只解釋那些應該解釋的。在一部了不起的電影中,越往後需要解釋的東西就越少。」

今天看來,史提芬·史匹堡可能是繼亞弗列·希治閣之後又一「緊張大師」。《大白鯊》的成功,啟發了成百上千的驚悚片和特效電影。不過片中的鯊魚更多是被人們談及,而不是被人們看到;更多是被人們看到牠的行蹤,而不是牠的軀體。《侏羅紀公園》作為「技術與激情的交匯」,情況大為不同,各式各樣的恐龍早就現身了,在電腦合成影像的輔助之下,「想看到」變成「能看到」,希治閣式懸疑變成史匹堡式驚險。片中最驚險刺激和最深入民心的時刻,當數影片尾段,速龍在廚房張牙舞爪、嚇壞兩姐弟一場。最終暴龍黃雀在後,以唯我獨尊的態勢壓軸出場,獵殺速龍,順勢摧毀恐龍骨架陳設。如此令公園總裁心碎而且夢碎的高潮安排,與其說是遠古弱肉強食世界的完美展現,不如說是導演運用文化軟實力抗衡殖民主義者和帝國主義者的一次偉大實驗的暫時性結論。◇